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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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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鳶

仲春初晨,天光隆起,空氣中還泛著濕潤的水汽。虞清鳶才走出偏院,眼睫就沾染上好些的細密水珠,不由眼皮一重。

昨夜夜雨敲窗打葉,綿綿密密,虞清鳶本應一宿好眠。誰知“母親大人”身邊的可惡老虔婆四更天便來她院前叫喚,又殷勤侍奉,專請了師傅為她梳妝打扮。

朱粉唇脂,釵環首飾,樣樣精品,俱是虞清鳶不曾享有過的。她垂手撫摸身上這件藕荷色成衣,衣料輕盈柔軟,是上品之上品。

想到自己因著父親得勝歸來,她才配有這些華錦充門面,虞清鳶不由淺淺感嘆一番。

輕輕的嘆氣聲才吐露出去,在虞清鳶身前走著的老虔婆橫聲斥道:“見了侯爺,您可不能如此長籲短嘆,不知情者,還以為侯爺征戰在外,夫人在家短待了您。”

最後幾字這老虔婆的聲音拉得尤長,好似在提醒虞清鳶等會兒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虞清鳶笑了一笑,心道她們當真是多慮了。

如若她的父親——鎮北侯,當真在意她這個婢生的長女,就不會任由虞清鳶被養在鄉野十二年;縱然一朝被接了回來,也是不受待見的主。若鎮北侯當真在意,就不會在歸家十多日後,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

老虔婆不知虞清鳶為何發笑,也不當她是正經主子,接著開口就是一頓挑剔責難。

從虞清鳶的行步施施不似世家女,是小家婢,說到虞清鳶的儀容表象如何如何地不端莊,任憑妝彩粉飾,都蓋不住那股子的妖艷媚俗氣,等等。

這些話,在虞清鳶生活在鎮北侯府的五年間,聽得並不少。所以她照樣將它們當作清風過耳,虞清鳶甚至有些鄙夷。說來說去,永遠是這兩句。

虞清鳶敷衍地道了幾聲,“便是如此了,便是如此了。”

這副不痛不癢的模樣落在老虔婆眼中就是對她最大的挑釁,老虔婆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這副輕狂勁真是十成十地學了你那自命清高的親娘,一樣的婢子脾性,一樣的賤……”

話沒說完,只聽“噗通”一聲響,老虔婆就被一腳揣進了臨近的活水池子裏,看著她上下撲騰的滑稽模樣,虞清鳶沒笑出來。

老虔婆其實話說出口,心下就已開始後悔。侯府之中,誰人不曉得虞清鳶生平最痛恨旁人詬病她的身世。早兩年虞清鳶甚至因此把表家少爺一頓痛打,打得他親娘都不識得咯。

等她想到這些,已悔時晚矣。

老虔婆的呼救聲被水有一下沒一下的淹沒,與老虔婆一路同行的三四名婢子紛紛花容失色,想著怎樣能將老虔婆拉上岸來,另一廂又很是驚恐地離虞清鳶遠了些。

雖是仲春,但池水照樣冰冷,婢子們將手探進水中,冷入骨髓,被刺激的身子一顫,可見老虔婆在池子裏的感受又是如何了。

虞清鳶冷眼在她們身上掃視一周,見無人敢阻攔她,心中痛快了便徑直走去前院。

行至院前廳堂,還沒有入內,虞清鳶就聽到侯夫人與幺妹一應一和的賣慘聲。

她特意頓在門前,聽了些許時刻。

“……縱他從前再多風光,如今、如今也只是個瞎子,怎敢將我們家幺幺嫁去。”侯夫人哭道。

“可這道婚事是我歸京特意向薛氏提起,又請東宮君上為證,都只是當初幺幺言非此君子不嫁。今朝反悔,恐怕薛氏會以為吾等在戲耍於他,更不提君上會否因此待吾家生出偏差。”

鎮北侯說罷退親的難處,安撫妻女,見妻子幺女兩人俱是淚痕遮了滿面,鎮北侯心痛不已,忙攙扶抱住愛妻、幺女。

“我與幺幺又何曾想到短短幾日之間,竟有如此變數。侯爺,我……”侯夫人啞然哭泣。

“幺幺不嫁,幺幺不嫁。”虞茗雪臥在母親懷中放聲一哭。

鎮北侯當時心軟不已,忙道:“幺幺放心,為父便是拼了老命,也定不讓幺幺嫁去。”

話音落下,這一家三口瞬時為自家親情感動不止,相依相偎,淚如雨下,好似真要將鎮北侯的一條命托付出去一般。

如若是早幾年,虞清鳶興許還會艷羨這樣的父母姊妹,如今她卻已是看淡了想明白了。

在鎮北侯夫婦眼中,甚至是她的幺妹虞茗雪眼中,她啊,不過是企圖離間他們三口之家的小嘍啰。

而虞清鳶比之普通小嘍啰更要難纏厲害的地方,就是她冠上了侯府的名姓,是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鎮北侯府長女,縱然他們待她鄙夷不屑,也不能將她在這個世間存活的身份泯滅。

說到底,在世人眼中,他們還是一家人。這便是虞清鳶在鎮北侯府中敢三番五次造次挑事的底氣。

此刻她站在一門之外,眼看著這一家子人和和美美,想必過去的十多日他們過得也一定是萬事順遂。

可虞清鳶那時候卻被困鎖在偏院終日不得出。

若非是困苦無聊極了,今日虞清鳶怎麽會如此乖順地跟從侯夫人身邊的老虔婆來到此處。

她頓時感到一陣愁悶,索性大步上前,站在門前,讓他們想眼不見都難。

然後虞清鳶用著極度柔婉溫和的語氣道:“鳶鳶拜見父親大人。”

果然侯夫人聞聲臉色一變。她極其厭惡虞清鳶的這副嗓子,軟的像是沒了骨頭。

更何況此時虞清鳶是在刻意膈應她,侯夫人只更覺渾身不適。

鎮北侯在聽到“鳶鳶”二字時楞了一楞,緩了片刻才裝模作樣地接上話,“鳶鳶來了。”

虞清鳶聞言一笑,是嘲是諷。她這父親從沒有待她如此昵稱,只是他自己忘了。

因著鎮北侯不熟悉長女的性格,所以沒能聽出深意。先前夫人曾提過長女兩句,說是病了,今日想來應是夫人請來長女與他一見。

鎮北侯淺淺打量虞清鳶一番,點了點頭,想讓長女自先歇息去,他尚要想法子處理幺女婚事,卻聽夫人淺笑盈盈道:“清鳶來了啊。來,這邊坐。”

侯夫人請虞清鳶坐在身側,她輕輕攏起虞清鳶的小臂,全然不顧對方臉上已經浮露出的厭惡的神情。

虞清鳶只冷眼瞧著侯夫人今日待她又要玩什麽把戲。

侯夫人攥住虞清鳶的手,然後偏頭看向侯爺笑著說:“侯爺您可知清鳶年方幾何?”

這一問,將鎮北侯問楞住了,沈默片刻才道:“大抵是,十五六。”

侯夫人笑著說:“您是貴人多忘事,清鳶今年十七了。從前才來侯府時清鳶那是面黃肌瘦,都有些可憐模樣,倒是在侯府養了許多年,如今恰是正正經經的美人了。您看她出落得多漂亮,勝過世家許多女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侯夫人並不看虞清鳶,她知道虞清鳶內心待她極為唾棄,不必自討沒趣。

說這些客套話,一方面是她不想讓鎮北侯覺得她虧待了虞清鳶,另一方面則是她有別的打算。

侯夫人提到虞清鳶相貌,鎮北侯才仔細看了看長女,確是十分美麗,他正想著要說些什麽,就聽夫人言道:“清鳶啊,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

一下子,鎮北侯似乎就明白了什麽,倏忽看向侯夫人,但他不曾說話,只是看著侯夫人拍了拍長女的手。

他再將目光轉到幺女茗雪的身上,見幺女才及笄的年紀,正是嬌軟少女,等兩年再長開些還不知是如何地動人顏色。

再者幺幺為他愛女,自小在他身邊養大,有些事情他自是不忍心做。至於長女……

鎮北侯對上侯夫人的視線,一時間不能做出決定。

此時,若是虞清鳶還不能明白侯夫人心中所想,那便真是活該做個任人欺辱的蠢人了。

她只覺得好笑,虞茗雪不想嫁的瞎子,他們想讓她去嫁。

虞清鳶也沒想到,她竟會成為為幺妹拒婚扭轉乾坤的關鍵。

“畢竟長幼有序。清鳶不嫁出去,我們幺幺如何嫁人?”侯夫人輕輕笑說。“侯爺您說是吧。”

“可是……”

“可是什麽,父母之命,清鳶應也是願意擇一良人,相許終身。”侯夫人看著虞清鳶道。

“如今我們不恰好有一高門子弟,正是與清鳶極配的合適人選。”

這個婦人面對虞清鳶時,面孔上已然沒有任何或喜或悲的神色了。

她就這般面無表情,麻木地看著虞清鳶,大抵這是侯夫人五年以來待虞清鳶最深沈而又毫不保留只展露在她一人面前的惡意了。

虞清鳶當即甩開了侯夫人的手,幅度有些大。

侯爺見狀不由得看向虞清鳶,他分明瞧出了她臉上的冷意與不甘,但是他什麽都沒說,只問虞清鳶:“清鳶可願意說親?”

此情此境,虞清鳶如何才能說出一句,她不願呢?

廳堂之中,靜默良久,就連一直在哼哧哼哧掉眼淚的幺妹都止住了鼻息。

虞清鳶的目光游轉於鎮北侯與侯夫人之間,最後落在坐在角落楚楚可憐的虞茗雪身上。

虞茗雪因為斷斷續續哭了幾日幾夜,眼角發紅,整個人都是病態的白皙裏透著緋紅顏色,瞧著就是快病著了的可憐模樣。

她的眼角還帶著淚珠,慣是會惹人心疼,也難為父母為之計深遠。

見她望過來,虞茗雪稍微頜首抿唇,模樣最是乖巧可人。

唯一的差錯,便是這副姿態,與那年燈會,她哄騙虞清鳶時的一模一樣。

只是這一回,虞清鳶不會再落入塵網。

她看了看虞茗雪,再看看鎮北侯對著她頗有期許的模樣,心下發笑,面上更是笑顏如花。

“既如此,父母之命,鳶鳶再不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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